怎一个下贱了得

李北方

我在北京市的媒体里工作过不长一段时间，好几年前的事了。加上待在北京，免不了会看到当地的报纸电视节目等。总感觉北京本地的媒体有点怪，说不出来的那种怪，怪就怪在他们在说话时的那种姿态上。我琢磨过很长时间了——一点不说瞎话，就想把这种怪概括一下，可就是找不着合适的词。今天上午，偶然间看到北京电视台7日7频道的一个片断，那种对这种奇怪的痛恨到了不可忍受的程度。于是，放下手边的正事，骂几句，出口恶气。
我骂过目前的新闻圈，概括为“犯贱”一词。但我针对的是所谓的主流媒体而言的，也就是有全国性的影响力的那种，在理念上站在潮头的那种。北京本地是没有任何有全国影响力的媒体的，这恐怕是大家公认的。北京媒体的问题，也与此不同。
我以为，主流媒体的犯贱，体现在对一种似是而非的新型强势意识形态的臣服上，在新型态的霸权和文化面前腿就发软，然后以膝盖替代头脑，无力再对复杂的历史和现实做出全面的认识和判断。自跪而不自知，以为自己高大威猛，对一切对立面（对立面的确立来源于简单划线，故而是不清晰的，其中常常里有他自己的影子）挥舞大棒。但是，这种臣服是有迷惑性的，因为它在表面上做出独立的姿态，就是我所说的“无政府主义”。他们将政府与谬误划等号，然后站在政府的对立面，即便现实中无法坚持，也会在内心里坚持。这种伪独立性姿态至少可以蒙混过一些人的眼睛，不易觉察，而且又傻得可爱的一面。
北京的媒体相比之下就更加等而下之了。他们是权力的忠实走狗，权力指向哪，他们就像哪狂吠。在普遍的叙述方式中，我们可以发现，他们的立足点是一切和权力和一切的权力执行机关、执行行为都是正确的、至高无上的，而权力的利器所指向的，则是错误的、罪该万死的。跟着城管去查抄小贩的摊点，他们会以欣赏眼光看着辛苦觅食的小贩们的狼奔豕突、哭爹喊娘，底层人生存的艰辛和遭受的不公正从来不会在他们的脑子中闪现。跟着警察去查色情场所，他们则对着光着身子瑟瑟发抖的卖淫女指指点点，这样干简直是不知廉耻有辱门风，被抓到是罪有应得，而从正常生活走向靠出卖肉体谋杀的背后，是否有着个人的遭遇或社会的不公正，完全是不值得追问的话题。
他们也关心社会风气，可关心的都是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的小事，仿佛在大街上光了膀子、随地吐了口痰、说话时带了脏字就是最了不得的事情了，是危害社会的最凶恶的敌人。他们是卫道士，但卫的是谁的道，鬼都搞不清楚，假道学得一塌糊涂。反正只有平民老百姓才会违背道德，才可能败坏社会风气。至于权力的不受限制、不负责任所带来全社会整体性的挫折感和对道德水准的摧残，资本力量催生的消费主义所带来的物欲横流，都不是卫道士们关心的目标，或者说他们的眼睛里根本看不到、不愿意看到，强者的道德最败坏，而且推动着底线伦理的垮踏。说他们是卫道士，不如直接说他们是条走狗更直接。
凡当走狗，必要替主子出头，见到不顺眼的就汪汪乱叫，以显示主人的威风。凡当走狗，必当尽心诚意，为主子看家护院，主人想到的要想到，主人没想到的也要想到。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必如此才能当稳了走狗，而不是被杀了煮狗肉火锅吃。
可是，可是，我发现原来一流走狗们所做的，已经远超出了这些走狗的基本职业操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把走狗事业推向了新的高峰。上午我看到的节目片断是这样的，节目组派出了一个体验小组，出一个人扮演卖水果的，在AB两个区的中间地带做起了生意。不一会，A区的城管来了，说你违反是啥啥规定，没有经营许可证，要没收你的三轮车和梨。然后他又跑到交接的另一侧卖起了山楂，不一会B区的城管又来了，说是你又违反了啥啥规定，得没收你的山楂。奇怪的是，两个区的城管这个时候汇合了，指出他的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属于屡教不改。
该体验的结论是，城管在交界地带的执法已经达到了新的高度，执法人员的眼皮底下容不得沙子，任何人无空可钻。油嘴滑舌贱得一塌糊涂的话外音，将演员扮演的无证商贩描绘成了给首都摸黑的可怜虫，任如何折腾也逃不出作为正义化身的执法人员的五指山。该节目是个十足的丑剧，要起到的作用无法是两条，一条是歌颂城管执法人员如何伟大，如何不辞劳苦，有能力把所有的小贩都驱逐干净，让我们的城市成为一片人间净土，另一条是警告那些靠卖一点水果勉强活下去的人，你们不要再心存侥幸，这个城市不但不是你的家，也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首都不容你们糟蹋，否则决不手软。
怎么描绘这种恶心的程度呢？这么说吧，合格的走狗是见人乱叫，显示主人的威风，但这还不够。于是人家要当卓越的走狗了，用更高明的手腕表现主子的威严，于是就自编自演了一出闹剧，引得主人来痛扁他一顿，然后警告别人，看到没有？我主子就这么牛，要是不老实，就会这么收拾你！
这狗当的，真漂亮，啧啧，真一个下贱了得！
然后主持人元元出来了。用她一贯的小市民玩世不恭的口吻做了一番评论，除了赞美城管执法人员的工作，还发出了一个号召，让我们把无照商贩清理干净！
呜呼，对这种话，还有什么可说的？唯有无言。
说句体外话，很多人不知道，年轻时的（刘）元元曾经能写不错的散文，我是在某个地方偶尔看到一本多年的散文集才知道的。那时候的大主持，把青春的苦涩和爱情的懵懂写得感人着呢。可如今怎么变成这个德行了？是自我的沦落？是体制的异化？还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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