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业公司、黑社会和票决民主

如果你用“物业公司黑社会”组成词组在google上搜索，会得到6万多条信息，其中大部分都是“物业公司动用（勾结、利用……）黑社会作恶……”，事件涉及几乎全国各个城市。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多物业公司与黑社会勾结的事例呢？贫道退休后被选为我们小区业主委员，经过几个月参与，终于知道原因是为什么了。　　

所谓黑社会，是一种特殊经济组织。黑社会要么通过经营毒品、走私等非法交易来获利；要么在某些合适行业中，通过暴力方式进行垄断以便获得高额利润；要么是其他组织或个人因无法通过，或者不愿意通过司法方式实现自己目的，请黑社会用暴力手段解决，并支付高额报酬；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当地政府无力管理，黑社会帮派或单个流氓骚扰居民很严重，黑社会通过收取所谓“保护费”替代政府职能。　　

前两种是黑社会组织自己经营使用暴力，后两种是“雇主”出钱使用暴力（当然第四种雇主是被迫的。但这种被迫并不是针对某黑社会组织，因为他不来收别的黑社会来收。有组织的黑社会不收地痞流氓危害不见得比黑社会小）。由于物业公司是业主委员会聘请的单位，本身不是黑社会，不存在其他黑社会直接侵害物业公司利益问题，因此物业公司作为雇主聘用黑社会，只能是第三种情况：即物业公司在自己经营活动中无法应用法律手段，或者很难应用法律手段解决问题，只好聘请黑社会来解决。 　　

可是，如果你看了国家关于物业管理的法规，会感觉根本不存在物业公司有需要通过勾结黑社会解决问题的事情。因为这个法规非常民主，非常完善。　　

按照国家出台的物业管理条例，中国居民区实行的是“非常民主”的治理方式。一个小区内所有购房者都是业主（公民）。业主大会有权决定社区所有公共事务（立法）。全体业主（选民）投票决定选举业主代表（人大代表）组成业主委员会（人大常委）。同时投票通过一个“议事规则”（程序法）和一个“业主规约”（宪法和其他主要法律）。业主委员会考察并提出拟聘（或者竞标）物业公司（某届政府），经业主大会投票表决决定选用某公司。物业公司（本届政府）进来后根据“业主规约”（业主大会制定的法律）对小区进行管理和服务（注意，不仅仅是服务，还包括管理——行政）。物业公司管理活动没有超出业主规约以及由业主大会通过的其他公约的权利。如果很多业主不满意现有管理制度，可以根据要求修改“规约”（不能不满意物业公司，因为他是执行者）。如果很多业主对物业公司（本届政府）不满，可以随时提请业主委员会要求更换物业公司。而且业主委员会必须拟出预案让业主大会表决，如果业主大会通过与现有物业公司（本届政府）解约，可以再聘请其他公司（政府换届）。其间如果对合同或者业主公约的执行发生争议，由本地房产部门直至法院进行根据物业法和业主规约进行裁决（司法）。　　

你看，规则多完善，完全体现了民主自治的原则。有立法机构，有行政机构，有司法机构。三权分立，再完美不过了。那么，怎么偏偏普遍跑进来了个黑社会呢？难道民主制度没有黑社会就不完善？　　

如果仔细把这6万多条关于物业公司与黑社会勾结的实例看看，会发现物业公司聘请黑社会帮忙的事情，几乎没有一件是对着全体业主或业主委员会的，甚至干的事情往往符合业主公约要求。受害者全部是具体业主。在非常多的情况，黑社会干的事情往往有利于多数业主。　　

试举一例。天津房地产网某论坛：最新消息： 地痞开的车为黑色中华 牌照为——津G.V9233 。今天上午就有咱业主和那帮地痞流氓碰上了，不让进小区，还说每户装修要收2000元保护费，太嚣张了，最后打的110，才让进，还放狠话。——某网友　　

新装修业主要向物业公司交1000-2000元的“保障费”（安全费、保证金等名称，根本不存在什么“保护费”之说），肯定是业主公约通过的。理由是避免装修户动主体结构、不及时清运垃圾、执意在不准有响动时间施工的预防措施。但为什么物业公司需要请黑社会才能解决呢？看看这则消息就可以推测：门卫要求看安全费收据，没有，拒绝装修车辆进入。双方争执，由于装修户人员多保安无法制止，叫个“恶人”来阻止，形成僵持。打110警察来，为了社会安定要求放车辆进入。于是有“放狠话”之说。贫道估计，这个业主会经常发现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家旁边转悠，警察不会经常来的，于是心里发慌，最后交了2000元押金。　　

更多案例是具体业主拒缴纳物业费。不交的理由肯定各种各样，听起来都有理。但对物业公司来讲，收费率达到某个界限才能持平并盈利，因此冲突是必然的。与几个物业公司交流，说郑州市最好的物业公司能收到95%，多数收到85%左右。收到接近90%是很优秀的物业公司了。这些物业公司往往是开发商自己办的，从业主买房时就定了规矩了。半途换的物业公司，能收到80%就算不错了。而一旦比较多的业主拒交，会形成其他缴费业主攀比（凭什么沾我的便宜），于是收费率越来越低。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是政府和法院不作为？但是，政府和法院就算天天处理能处理完么？问题在于物业公司行使的是准政府的职责，没有必要的权利。物业公司本身就是个经营性的机构，他与业主之间纠纷说到底就是个经济案件，要靠政府和法院裁决。有时欠缴物业费一户半年下来也就三四百元，怎么打这样的官司？物业公司相当于一个行政执法机构在行事，又一点权威都没有，一点强制措施也无法实施。于是要么把保安训练成个黑社会性质的团体，要么干脆雇佣黑社会摆平。　　

有时并不见得冲突都是物业公司与业主之间发生的。比如，一家孩子每天中午弹钢琴，邻居睡不了午觉。由于公约规定不许有这样行为，被骚扰者会投诉物业公司管理不善。物业公司如果无法劝说这家弹钢琴者就是失职，但又不能用强。那么，找一个“恶人”来吓唬一下是最容易做的事情。　　

凭空设计一个盈利机构完成行政执法管理，最终结局只能是黑社会管理。恐怕当年有民主思想的设计者根本没料到设计的体制缺陷。　　

民主这个东西并不好玩，是要有一定条件的。民主的前提是公民基本利益很接近，不存在“如果我得益了，你一定要吃亏”的博弈关系才行。假如一个小区内存在这种博弈关系，而且业主大会或业主委员会是通过投票方式处理的，那么，结局往往是“多数人暴政”。　　

比如，一个长形小区，中间是独栋别墅，两侧是多层住户。多层比别墅业主无论面积还是人数都多几倍。现在请物业公司进来，计算每月按85%收费率计算总计4万元能保本盈利。那么，别墅和多层究竟每平方各收多少合适呢？　　

如果开会辩论，你会发现根本无法裁决。多层说，按占土地面积算，你们每户占得多得多，因此你们每平米1.5元，我们每平米0.5元（恰好4万元）。别墅业主说：物业法规定收费按建筑面积而不是容积率。同时，你们每天都从我们门前过，这是个大杂院，无非我们住的面积大了。大了交钱本来就多。因此我们大家都交0.8元才行（4万元）。而国家也没有规定究竟什么房子交多少和比例关系。于是讨论几天也不会有结果。怎么办？结果一定是多层意见被通过。其实，一个独栋别墅每户每平米交10元，多层交1分钱的决议都能通过。　　

贫道所在小区，物业公司提议多层交0.48元，别墅0.8元，算够4万元。最后表决通过一个多层交0.46元，别墅交1.1元，合计4.3万元的决议——多给物业公司3000元。也就是说，甚至能通过一种“宁可我不沾便宜，也要叫你吃亏”的决议来。这样的小区，即使业主大会通过了决议，物业公司也不敢进来。别墅业主一定拒交，而且理由充分——立法机构做出了故意损害他们权益的决议——打关系都不会输。　　

这让贫道悟出一个道理：票决民主只能在基本利益一致的群体中进行，票决事务一定是非博弈事务才能进行。　　

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民主共和体制，参与表决的是公民，奴隶、外来人、殖民地的人没有表决权。公民在如何用暴力掠取和压榨其他人权益上利益基本一致。表决事项是：谁做统帅来执行这个任务，以及其他这群公民和另一群公民不会表决结果而闹个你死我活的事情，比如是否处死亚里士多德。　　

此后票决民主出现在16世纪后的列强国家。能够表决的人包括皇族、贵族、商人和平民。但是不包括人数最多的农奴和殖民地人。选民的利益也一致，都能通过股份公司分享殖民地利益。所表决的事项一定不包括是否废除农奴制和给殖民地权利，都是大家利益没有根本冲突的事项。　　

票决民主到了刚刚独立的美国就显示出问题了：独立后的美国分为因战争举债很多，濒临破产的自耕农；因战争借给“国家”很多钱的财主和农民的债权人。当时美国是州单一议会体制，所有公民都有投票权。由于穷人占多数，于是很多州都通过了发行纸币的议案。发行纸币等于货币贬值，农民的债务就大大减低，而富人的债券就泡汤了。于是才有了联邦宪法，通过三权分立制止了“多数人暴政”。虽然美国人当时在对待独立，对待不给英国皇家缴税方面利益一致，但只要议案包含博弈性质，这样的民主政体就无法存在。此后的三权分立的美国民主，恐怕就要打问号了。　　

美国民主在很长时期不包括黑人选民。因为如果南卡莱罗拉州黑人同白人都是选民，议会按选民人数选举议员或者议题是是否废除黑奴制，美国就不用打南北战争了。　　

现在的西方民主建立在西方列强已经建立并且巩固了的，有利于剥夺发展中国家发展机会，有利于通过经济规则和金融规则掠夺发展中国家财富的体系上。在这个体系上，西方国家公民利益是一致的。这是西方民主的前提。没有中产阶级化，就没有西方所谓“自由民主体制”。而有了西方国家中产阶级化，就摒弃了其他发展中国家中产阶级化的可能性空间——世界资源不足以让所有国家中产阶级化。而西方票决的事务，无非是派谁来维护和怎样维护这一个体系而已。　　

回头来说，现在的物业管理法规完全是胡闹，基本没按照一般政治规则进行，只能造成各种难以调解的矛盾。　　

很多人会以为西方居民管理一定是社区居民民主自治。其实完全错了！美国就没有什么业主大会。美国居民如果需要服务，单一业主对具体的公司，没有什么集体对着某公司。而社区行政管理性质的事务是由政府管的。美国人私有财产没那么神圣。你家花园不剪草，荒草遍地，中国人会以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干别人屁事。美国邻居就会打911，警察来了，你必须给草坪搞好。别说草坪，就连你家树叶不扫，照样有人打911。邻居半夜闹得你睡不着？打911。贫道老娘在美国的哥哥家住，早上起来在院子里打太极拳，邻居小孩没见过，不敢出门上学——一会儿警车就来了……行政管理需要强制，没警察谁听谁的！社区该交的钱以税费形式交，不交法院传单就来了。　　

全世界没有把行政管理下放给公司的。也没有什么民主政治对博弈事务进行票决。可以说，全世界只有中国居民生活在“最民主”的社区中。这样的社区必须伴随一个必要组织来完善——黑社会！　　

中国只能恢复以前的街道办事处对居民进行管理的体系。公共事务费用按社区税费体制缴纳，行政执法事务由派出所管理。现在的做法，难听点是政府放弃职责。　　

本来好好的，非要想点仙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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