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级重组的路线图：大兴移民调查的解读

黄纪苏

　　这个调查虽然样本小、局限大，但也还是较清晰地反映了移民的认同问题。这些城里来的移民不认同大兴的医疗，不认同大兴的学校，不认同大兴的“乡亲”。

　　这个样本所代表的那部分移民人口，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被迫移民”。北京人去纽约是自愿移民，民工潮涌入大城市是自愿移民，自愿移民相对于所移出的地区或社区，处于一种上升性的社会流动，即所谓的“人往高处走”。而这部分大兴移民在一些方面却是“水往低处流”。他们来自城里，不是二环以里也是三环以里，若往高出走，他们应该原地上楼，或迁往北京的“上风区”（一个在近十年被赋予了社会等级色彩的地理概念）。中国以往二三十年间的社会巨变，必然会导致阶级在地理上的重组。在阶级重组的世界地图上，城市移民的一般线路是富人中产阶级移到郊外组成“高尚社区”，而把穷人留在所谓老城区卖淫贩毒打架斗殴。这种趋势在中国也开始出现，但中国的局面似乎要复杂一些。市政建设尤其是房地产开发需要地皮实施拆迁，城里的中下层居民回迁不起，只好拿着补贴到郊区购房。同样去郊区，人家是是向上流动，这里是向下流动，也算中国特色吧。大兴移民及其认同问题，如果放在这个大背景下也许就比较容易理解。

　　对一个地理空间的认同，说到底还是对这个空间内社会、经济、文化各个部分的认同。大兴显然不在北京经济发展的潮头。可以比较一下朝阳，那里本来也是钉马掌逮青蛙偷老玉米的地方，而且被焦化厂化工厂污染得不轻，在城八区中灰头土脸。但随着北京金融重心向那一带的转移，朝阳区财大气粗，鸿运高照，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在一般社会心理中的位置自然今非昔比，这些年也就成为中上层城居民搬迁的中上选择。大兴不太一样，按北京传统富北穷南的阶级分布，北京的南方过去让人记得住就是大红门屠宰场什么的，后来还有一年一度大兴西瓜节，但西瓜毕竟是西瓜，跟海淀的奔腾联想不可同日而语。你看中关村其实也挺脏乱的，但那里的居民会有某种优越感，因为IT业、中科院、北大清华这些先进文化先进生产力的高端符号构成了他们居住的社会背景，这有点像传统园林的所谓“借景”，“窗含西岭千秋雪”，你家的窗户框成了你家墙上的画框，西岭千秋雪成了框中的画。这种社会景观甚至像汽车和豪宅一样成为居民的某种社会身份证，成为认同感的重要依据。而这些大兴居民从大杂院小平房移出，搬进通双气带卫生间的楼房，生活固然改善了，但代价是让出了玉渊潭、紫禁城这些身份证，由政府和开发商高价出售给新移入的富裕居民。

　　他们让出的还不仅仅是这类符号性的软性环境。还有更为硬性的东西，如合适的医院，这对中老年移民尤其重要。还有学校，这对中年以下移民至关重要，现在很多人搬家调工作就是为了孩子进个好学校。教育是中国传统社会流动的一个最重而且比较稳定的渠道，比起当兵甚至经商都要稳定。一个人无论是改变还是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都要在教育上做极大的投入。对于世界许多文化的人民来说，天国是来生；对于中国人来说，天国是下一代——子女是自我的延长。因此教育一直是中国社会战争的主战场之一。这次的受访者90％认为大兴的义务教育水平落后于城八区，75％的人会让子女选择城里的名校，就很能说明他们对新大兴的不认同，说明他们被迫移民的性质。

　　不过，在谈论社区这样的地理空间时，我们要有一种辨证的眼光。现代交通手段的发展，会改变距离和时间的概念。按照相对论，物体在接近光速时，时间和空间会发生变化，这简直就是一种社会的隐喻。骑毛驴骑自行车的时代，跟开小车走高速的时代，大兴的地理意义是不一样的。这种不同肯定会反映到认同上来。例如有轿车的人，他对大兴的认同也许就高于没有轿车的人，因为轿车加上高速路很可能会模糊大兴与其他区的边界，别处的良辰美景好学校好医院好影院好书店好剧院好购物中心在70迈车速下扑面入怀，化为己有。但这种情况似乎不属于这个调查所涉及的人群，他们要能开着汽车进城当初就没必要扛着行李出城了。所以他们对大兴的认同或不认同会打上更多的地理印记，他们会更在乎大兴而不是别处的经济社会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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