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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游记散文两篇

张承志游记散文两篇[1]

一﹑东浦无人踪

  这些年,愈发地控制不住出游的渴望。甚至一年之内,首尾腊月地三入西海固。即便这样依然觉得不够;所以又一次次相机南下,到南方,到文明故国的景物中去满足自己。

  数一数,江西走了三次,浙江也去了两遭,特别是两度的山阴道上,感慨和知惠令人陶醉。从夏禹时代的传说,到越王秦皇的遗址,再至鲁迅秋瑾的旧居 — 徘徊在历史的影子里,我的旅行如现场求学。而这样的学习积累多了,西海固内蒙古,便更凸现了意味。

  至年初,山阴道上未访过的地点,仅剩下徐锡麟的东浦故居一处了。

1

  这一日天清气朗,车子直向东浦镇。传闻绍兴水乡,以《早春二月》的外景地柯桥最为典型。但是前一次来绍兴,每天为吃一口清真饭常坐车到柯桥,而那里满眼纺织品批发的大楼,看不见乌篷船的曲折水路。

  到了东浦,一样是那种乏味的高楼宽路。镇前问了路以后,下车步行几步,折过一个墙角 — 没想到,石桥青苔﹑窄水高屋的水乡风景,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秀美安谧的水乡视觉仿佛打乱了计划,打乱了心里的一个准备。难道这就是东浦么﹖难道那名若雷霆的辛亥革命先驱﹑那项羽荆轲般的剖心沥血之士,就是如此阴柔水乡的儿子么﹖

  过孙家溇,找徐家屋,水道上有一座小石桥,拱圆且高。顺着一边的岸步行着,斜斜见对岸有一处龛门,不知是供奉龙王的小庙,还是许钦文(他是东浦人,也是鲁迅的忠实弟子)传里写到的水龙会。青石和白灰耸立着,窄细的巷道铺着破碎细石。我心里上升着化外野民的景仰,揣度着山阴会稽的内涵,顺着水乡的巷子走。

  迎面正是徐锡麟故居。

  那时代久久令我向往。也许这么写到头来不过是叶公好龙,但那个时代孕育的几个绍兴人确实久久吸引着我。还不说陶成章﹑王金发﹑徐蕴华姐妹﹑马宗汉﹑陈伯平,他们都是此世难寻的人物;只凭这片潮湿风土造化的秋瑾﹑徐锡麟﹑鲁迅三人的风骨文章,已经足够使北方折服了。

  踏进阳光泄入的小院,木楼梯,乌漆门,明暗潮润的感觉更浓重。

  不像前次在冬雨的秋瑾故居,我浏览着,此刻明亮的阳光,弄暖了压郁的心情。不禁有油然满足的感觉,为自己到了山阴最后一处名胜。在动荡的大时代,人拥有一切可能性。于是这小康人家的宅院里,就诞生了徐锡麟。

  他开办学校,企图建立一个养成志士的基地。他堂前行刺,但深度近视的他连发几枪都不中要害。他性格阴郁,身子瘦小,貌不出众。但他在被俘后出语惊人:

  众学生程度太低,无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们杀我好了,将我心剖了,两手两足斩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杀学生。……我自知即死,可拿笔墨来,将我宗旨大要,亲书数语,使天下后世皆知我名,不胜荣幸之至。(《浙东三烈集》)

  接着倾倒胸臆,一张绝命词掷笔摔墨,写得大义凛然。这一篇字不是书法强过书法,在数据书的扉页上,磁石一般抢目夺人。凝视良久我仍无法移开视线,心中吃惊不已。几行的淋漓墨迹,即便在今天还喷射着逼人的豪气。

  审讯时他惦记着行刺安徽巡抚恩铭的结果,官员骗他说:“大帅无恙,就要亲自审你。”他听罢一时默默无语。接着那官员又说:“要剖你的心”,而徐锡麟突然醒悟了 — 这就是说:“恩铭已死!”他不可抑制,爆发出一阵大笑。

  记载中,那笑声如点睛之笔,轰然使徐锡麟的形象矗立起来。那样的豪气,那样的震撼,如今怎能想象呢﹖我站在石墙的院子里,觉得它就在此刻也轰轰有声,撞击着这猥琐的世界。

  拾级登楼,是他幽秘的卧室。踏过漆了的木地板,临窗远望,有会稽山淡青的远影。上一次正值江南的冷冬,虽然天地间宛如水墨画一样好看,但是无奈苦雨淅沥,冻得人禁不住寒战。记得那次我如朝圣的香客,一天天撑着雨伞踏着泥泞。这一次因为晴朗,风景显得一览无余了,会稽诸山除去了雨云的遮蔽,暴露成绵延的丘陵。

  以前翻阅徐锡麟史料的时候,从来都禁不住一种颤栗。哪怕偶尔碰到一些段子,每次读都有哽咽的感觉。我说不清心中的刺激。太壮烈了,虽然当时他们所持的民族主义,与我已经一丝丝断绝干净。

  古风的院落坚固考究。材料﹑用色﹑外形,其实就建筑而言,它远远超过什么经典别墅。阴凉弥漫着,日影斜移了。正厅有匾额曰“一经堂”,抱柱对联写道:“天下奇观书卷好,世间美味菜根香”。

  一切都像是为了让人遗忘。

  来到这里,人会不由地想:怕再没有其它参观者了。

2

  今天的中国已经冷漠了他们。是因为中国人骨子里的薄情,还是因为新的理论把他们划作了恐怖主义﹖

  与我同行的一个朋友说:我是本地人,以我的观察,绍兴人的气味与他们完全不同。秋瑾﹑徐锡麟﹑包括鲁迅,他们几个是绍兴的异类。

  我同意同伴的分析。因为我也一直在疑惑和捉摸 — 这块风土既然制造了那么多绍兴师爷式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又孕育了这几个血性的异类呢﹖

  其实刺客和恐怖分子,都并非无文之辈。细读徐锡麟的遗稿,他不仅不是暴徒,而且秀入内里。从他留下的一首咏叹东京博物馆所藏中国文物的律诗,可以窥见徐锡麟的修养。

  这首诗,前年初读时浏览一过,觉得微微如有金声,便留下印象,记住它是一首咏剑诗:

  瞥眼顿心惊,分明故物存。

  摩挲应有泪,寂寞竟无声。

  在昔醒尘梦,如今听品评。

  偶然一扪拭,隐作不平鸣。

  后来注意了题目,才知写的是一口流失异国的古钟。这种感觉很特别 — 不知是徐锡麟用字特别,以至于写钟如写剑;还是因为他的诗品与人格浸透难分,所以使后人陷入联想。“偶然一扪拭,隐作不平鸣”,多么像“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替换着字,胡乱默诵着,我好像探到了他内藏的沉重,也掂量出他未露的文采。

  为什么出现了异类呢﹖

  也许原因都是留日。在那个屈辱又激昂的时代,或许只有留日学生体验了最复杂的心境。正是这个日本在侵略祖国,而他们却只能赴日求学。他们的立志正是学成利器报复日本,无奈同学里却层出着立论亲日的政客,自诩知日的大师!

  与留学欧美尤其美国完全不同,他们无法以艺术自慰或者以民主夸夸其谈。尤其不能学成一种愚蠢的怪物哪怕对老婆也半嘴英语 — 他们常回避自己的见识,他们多不愿炫耀日语。他们每日求学的这个国度,既曾向母亲施暴又正在倡导文明;他们耳濡目染的这个文化,把一切来自中国的古典思想﹑把一切琴棋书剑技舞茶花都实行了宗教化,然后以精神藐视中国的物欲,用耻与洁等古代中国的精神傲视甚至蔑视中国人。

  留学生首当这精神挑战的前沿。要领熟滑者逢迎表演保全自己,匹夫之怒者以头抢地然后消失。只有陈天华蹈海自杀。他的这一行为,是中国青年对傲慢列强的以命作答,也是他们不堪于揭露﹑包括不堪于这种以蔑视表达的对自己劣根性揭露的 — 蚀心痛苦的表现。

  这种难言的心态,绵延于一百年的留学史。它激烈地迸溅于徐锡麟的剖心行刺,也扭曲地闪烁于鲁迅的晦暗文章。

  但是一切中国的民族主义,总是终止于可悲的结局。无论在异国质诸同学,还是在故乡环视同类,现实总是迫人再三失望。被日本或傲慢指摘或鲜明反衬的劣性,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美感的烈性呢﹖

3

  脑海里闪动着一些留学滋味,我踱出了徐锡麟的青石小院。镇子前头有一座小学,听说是徐锡麟所创学校的后身。正是课间时分,孩子们的喧闹声清脆入耳,一霎间搅散了人心的郁闷。

  门楼两侧,居然原样镌刻着徐锡麟亲定的校规。字迹不知是不是他的楷书,读着心中又是一热,赶忙抄了下来:

  有热心人,可与共学

  具诚意者,得入斯堂

  四句校训中,各能摘出一字,合起来正是“热诚学堂”。暗自算过自己的同窗共学,虽好人众多数不胜数;只是若坦白地说的话,大都缺的正是些热与诚。徐锡麟是有感而发,所以归纳得贴切独到。

  这么想着,一边眺望校庭里的孩子。

  他们今天依然戴着热诚小学的校徽,以徐锡麟的校训为校歌。他们个个纯真可爱,围着徐锡麟当年藏武器的水池,笑喊着奔来跑去。

  徐锡麟举义被俘后被巡抚恩铭的家人要求剖心,这一个热与诚,实践得惊心触目。这一个结尾处也被传诵繁衍,成了传奇小说。

  同学陶成章记:“端方电冯熙命杀锡麟,恩铭家中请剖心以祭恩铭。冯熙心不欲,然不能阻止之。”吴健吾《徐锡麟事迹》云:“恩铭家属要求活剜徐心,冯不得已,密谕刑者以利刃刺心,免受痛苦。”潘学固《徐锡麟刺杀恩铭目击记》:“刽子手曲一膝跪下说:祖宗传下律法,只有先斩首,后才能剜心。小人不敢妄为……”

  既是传奇则不至淋漓不能尽意,许多细节被一再渲染。如徐锡麟一声怒喝,把官吏志瑞(诸书或作毓贤﹑毓秀﹑毓朗)吓得病死的故事。民国著述都以这些细节为重要;名流大家如章太炎﹑蔡元培都为他写碑作传,没有谁咒骂他为极端分子或恐怖分子。

  甚至奉命行刑的冯熙,更是他的知音。徐锡麟死后,冯熙居然为他辟一间纪念室,收藏血衣遗物。不仅如此,冯熙还为这间屋子题联,写下“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的句子,一语预见未来。

  这样的事情,今天怎能想象!

  不久秋瑾也被枪杀于绍兴轩亭口。从先行的陈天华,到苟活的鲁迅,这一批留日学生投身的革命,以及他们的民族主义幻觉,终于沉默在泱泱大国的正统之中。

  他们的墨迹鲜血,无疑推动了破旧的巨船向着现代移动;但他们呼唤的灵魂却招之不来,一直到今天,看不到病态的气质已经更新。

  但他们的革命同时也是一种自救。对他们的自我而言,对他们敏感而受伤的心灵而言,他们一个个都做到了言出必信,行己知耻。他们的精神已经骄傲地屹立着,特别是屹立在日本人的面前。

  离开东浦,车行如飞,山阴道如今是高速公路。

  想和同伴说点什么,又觉得沾染了徐锡麟的寡言,不愿这时再说什么。章太炎先生的《徐锡麟传》提及了这一点,说他虽性格沉默,“然性爱人”,太炎先生特别记述了他解囊救助穷极自杀的老妇的一件事。

  天晴得没有一丝遮拦,绍兴迤南的余脉,原来都是平凡的丘陵。会稽山不再似冬雨季节,那么迷蒙苍茫。大禹陵位置在此是可能的,因为如果淤塞一旦疏通,从此向东,不远即是大海。

  山峦明亮,阡陌浓绿,我靠着车窗,仔细看着外面流过的景物。我辨认着兰亭金华的岔路,辨认着宁波和东海的方向。我觉察到自己开始喜欢这里了,它养育了一腔爱人之意的死士,使人不由得目不转睛。

二﹑斯诺的预旺堡

1

  与陕西和甘肃的无穷无尽的山沟沟相比,我们走的那条路 —通向长城和那历史性的内蒙草原的一条路 — 穿过的地方却是高高的平原。到处有长条的葱绿草地,点缀着一丛丛高耸的野草和圆圆的山丘,上面有大群的山羊和绵羊在放牧啃草。兀鹰和秃鹰有时在头上回翔。有一次,有一群野羚羊走近了我们,在空气中嗅闻了一阵,然后又纵跳飞跑躲到山后去了,速度惊人,姿态优美。

  五小时以后,我们到达了预旺县城。这是一个古老的回民城市,居民约有四五百户,城墙用砖石砌成,颇为雄伟。城外有个清真寺,有自己的围墙,釉砖精美,丝毫无损。

  — 以上两段不是我写的。

  我仔细地又把《西行漫记》咀嚼一遍。这一次我惊异的是路上花费的时间;虽然埃德加•斯诺当年骑马,而如今我却乘坐一辆达依热牌的超豪华型丰田越野吉普 — 我们为进入预旺堡花费的时间,都是五个小时。

  当中隔着半个世纪的沧桑岁月。预旺县城衰败凋残,变成了一座“土围子”预旺堡。堡墙也段段颓坍,居民更迁徙外流,如今的预旺只是一处僻冷隔离的穷乡弃里。

  十几年来奔波在公路干线的两端,我忘了中段路左隔着一架大山,有一条古代通路藏着;更忘了那儿有预旺,一个被名满天下的《西行漫记》描写过的地方。

  可能是因为见惯了腐败奸狡官僚的缘故吧,这两年,有时突然对真正的革命觉得感兴趣。南至瑞金,北到预旺,这两年我留着意,到了一处处的红色遗址。我在那儿徘徊寻味,想试着捕捉点湮没的什么。

  前几年在锁家岔的苦焦大山上,已经远远眺望过预旺堡。我想象着斯诺“越过平原眺望蒙古”的样子,想象着“在预旺堡高高结实的城墙上,红军的一队号兵在练习军号。这堡垒城的一角飘着一面猩红的大旗,上头的黄色锤子镰刀在风中隐现。”

  这一年在阿富汗的哀伤大山上,倾泻的“滚地雷”炸弹(中央电视台语)在宣布着蛮横时代。我猜想斯诺在后来,比如在他和毛主席并肩站在天安门上,一边倾听着滚雷一样的山呼万岁一边讨论着民主与崇拜的后来 — 或许,他也询问过预旺的遭遇。那些红军号兵撤退到哪里去了﹖他们委派的哲合忍耶农民出身的县长被处决。预旺堡远近的荒川野径上,农民们或者追杀流落的红军掳取枪械,或者恻隐心动把苟活的红军收留进家。喧嚣只是在这一角落响起,随后又归于沉寂。

  我们的“达依热”一阵咆哮,从简直是壁立的壑底一下子冲上原顶,溅了半身灰色的雪泥。从我决定实现走预旺的念想那天清晨,纷扬的细雪就一直在空中漫舞。从原顶可以极目远望,只要你辨得出那银白聚落是哪里。迟迟不来的﹑大旱之中的初雪终于落下了,半个北中国总算沾濡了一点潮湿。

2

  灶儿弟的外祖父,正是斯诺下榻的杨家堡的主人。灶儿驾驶着“达依热”越野抵达那天,没有对我说明。于是我也就不知道 — 当年接待斯诺的,今天接待我的,居然是一家人。灶儿弟的外爷当然早已无常,但是堡子却健在。高大的堡墙厚实雄峻,难怪斯诺口口声声“城墙城市”。

  清晨起来,空气凛冽呛鼻。赶忙奔出几步,素雪染白的杨 — 正在彤云碎雪中屹立。好大的一个堡子!……我失声喝彩道。我的喜欢引来灶儿弟的一群亲房家门,高兴地一旁补充着说:堡子打得美,再一百年不得坏。……我问:斯诺他真就住这吗﹖他们笑答:住堡子里的上房,走,进去看看!

  灶儿外爷的后人在堡墙外也盖了几院房子。怕是为的堡外的这一家房新些体面些,昨夜我就没有被放在堡子里那一家睡。这么说,我心里想,那就是 — 他住堡子里,我住堡子外。多么神奇,中间隔着沧海桑田的变化,隔着恍如隔世的无情时光!

  预旺的云,宛如魔术一般,白涂青抹,使这不义的世界变得能看些了。夯土堡墙上,干枯的黑刺绒草都被染白,满墙像生遍了雪白的苔藓。万里静默,村庄淡隐如隔烟幕。

  唉,你一去不返,连同那位终日给回民看病,并且给自己取了一个马姓的黎巴嫩医生马海德。如今有谁能宣扬正义,有谁还像你那样为一群褴褛的起义军说话!……手抚着杨家堡子的夯土墙,指尖插进了冰冷的雪里。不可思议的是斯诺当年就住在这堵墙里,不可思议的是斯诺当年就住在一个哲合忍耶和嘎德林耶联姻的家庭里!……

  雪停了。但是天穹依然沉沉地垂着铅云,亮些的景物都是白雪砌盖的屋顶。它们无言地潜伏着,在雪雾中低藏着,不愿像我一样急着倾倒心声。

  堡子里和堡子外的灶儿家族,好像在争执由谁家请客。看样子,两家要轮着表示待客之道。我陷入遐思,由他们争执商量。斯诺书里也特别提到了预旺的羊肉,说彭德怀很爱吃。但我猜他们都不懂预旺啃碱土的羔羊,与江南或蒙古的羊肉的区别。

  清末民初,由于领袖人士的深谋远算,预旺堡一带平坦原上的荒地,被哲合忍耶教门购入了两三千亩。灶儿的爷爷就被派到这里管理瓦合甫(宗教性的共同财产)土地,同时娶了杨家堡子的(灶儿奶奶)。斯诺的书中提到“老教,新教,新新教”,灶儿爷爷和外爷便正是那前两种:新教哲合忍耶和老教嘎德林耶。

  这里是黄河灌区﹑陇东山地和陌生的陕西的交界,不论地势还是民族,从此向东就不一样了。夹在边区的是亘古荒原,因为它平整,所以叫作原,刀劈一般的深沟无底壑,把它切割成一连串的张家原﹑李堡原﹑南原北原骆驼原茅草原,直至传说中的董志原。

  一道道含硝碱的苦水朝低处涌流,顺路恣意切削着黄土河床。百年千年过去,河沉绝壁之底。我们的“达依热”一天要往返预旺堡和杨家堡几次,于是也就只能反复地钻入地底般地溜下沟﹑再翘着鼻子爬上原来。

  攀谈久了,一丝滋味才悄悄地从嘈杂缭乱的信息中浮升起来。堡子不就是土围子么,当年手中有枪的褴褛红军,也未必就是被灶儿的外爷羊羔浓茶地欢迎进来的。听说灶儿爷爷因看管瓦合甫寺管耕地,也被划成了“看家地主”。也许,当斯诺骑着马花了五个小时进入预旺堡子之前,主客之间的序幕故事,至少是严峻的。

  但是回民生存的底线显然没有被破坏。生计,教门 — 这两样似乎根基未动。你看斯诺写的:“从一边望下去,可以看到一个清洁的院子,回族妇女在舂米做饭,另一边晾着衣服。”还有:“彭德怀走过预旺堡的大街,停下来同出来向他道别的穆斯林阿訇说话。”

  斯诺也许什么都听说了,也许根本没挖到深层,但是只有斯诺勾勒了一幅预旺的草图。

  蒋介石当年气得语无伦次的时候,只会频繁地骂人家是“匪”。正像小布什咬碎钢牙,咒骂人家“恐怖主义者”一样。只是在预旺时代还没有流行这新潮的词儿,所以红军也好斯诺也好,就没有戴上这个恶谥。

3

  临走那个下午依然飞雪如幕。人总是这样,鬼催着一般急着赶日程,把好不容易到达的地方,把好不容易获得的时光,又轻易地放弃。堡子墙的里侧,一溜颓残的窑洞。沿着一堵堡墙数数,就有十几孔之多。若是这么个,恰好能住下一个山大王,或者一个司令部。

  斯诺住过的房在哪搭﹖我问。

  喏,只剩下了地基。我忙低头辨认,原来在这里,堡子边上有一层高起的台基,原先正房的痕迹被雪半露半埋。我失望地说:噢,正房不在了。

  — 可斯诺正端端地坐在这里。他还写了一幅画儿,墨的,都是字!……那字看不来。听说是个歌嘛是个诗﹖……

  我查了资料。书上说斯诺发表在预旺的一篇热情讲演,被翻译成中文,抄写在杨家堡子的“列宁室”墙上。他在讲演中高呼“红军胜利万岁”﹑“世界革命成功万岁”— 而仅仅两个月以后红军就全面败退,丢下了刚刚建立的预海县回民自治政府,丢下了刚刚委任的县长马和福,撤回到了陕北一隅。而蒋介石更加怒气冲冲,大骂赤匪不已,使得地方学舌,创造了“汉匪”一词。

  就在这个时辰,堡子里一家和堡墙外一家都炒开了羊羔肉。

  大雪停了,但天还没有晴开。

  我看天色已晚,接着还有几百里冰雪路,于是忍痛割爱地说:“两家子的羊羔肉,只能吃一家!”

  如今深深后悔了。信笔写着,我恨我那时着的是哪门子急。为什么不安排松宽些呢﹖如今预旺已是千山万水,远在天涯!

  红军大概是为着接应二﹑四方面军才西征甘宁。1936年7月占了预旺,8月斯诺来了,9月结束了他在宁夏的旅行。10月红军一﹑二﹑四方面军终于在会宁一带会了师,11月就全部东撤陕北。他们放弃了平等主义的农村战略,中断了新鲜的民族自治尝试,他们扔下了预旺和小半个海原的苏区,扔下了被他们吸引的朴实的回民党员。西北的红星转瞬消逝了,变成了一个模糊的传说。

  体制卷土重来,处处在追杀零散掉队的红军。马和福,这哲合忍耶的贫农,预海两县的县长,被同胞捕住,被官军杀害,成了宁夏第一革命烈士。我有一个当阿訇的弟弟曾在不久前给马和福家过忌日,念《古兰经》的地方,是革命烈士陵园。

  但是红星确实曾经照耀过。不可思议的是,那些头戴红星的“恐怖分子”的思想和口号,即便对于坚信伊斯兰教的回民,也散发着魅力。我猜大多熟读过《西行漫记》的读者都不会太留意 — 斯诺这本书还是一本早期的共产党人民族政策的记录。在“穆斯林和马克思主义者”一章中,斯诺令人留恋地讲述了许多红军尊重清真寺和回族权利的细节。如连队里热烈辩论是否应该没收回族地主土地的段落,读着让人浮想联翩。

  正如哪怕一滴血落入水,也会洇染漫漶一样,任何一点的好意和善举,都换来了民众的回报。红军退回陕北,扔掉预旺以西的地盘以后,在官军民团对残留赤色分子的报复中,也有许多把流落红军收留保护的行为。当阿訇的弟弟就对我讲:“救下红军的人,多得很!……我们家就藏下了一个。她入了教,从小我喊她萨风儿姑姑。解放了她进银川当了工人,一直到前几年还活着。我在银川念经,星期天就去看姑姑……”

  他们的土话把萨菲叶或索菲亚这个名字,挺好听地念成“萨风儿”。也许那是一个江西或者福建出身的南方农民女孩。人的慈悲心动,使她躲过了屠刀。以后她藏身异族的家庭,终生做了一个穆斯林。

  — 追杀游兵劫掠军械也好,藏匿罪犯救人一命也好,都是1936年11月大形势在荒僻预旺的星点表现。斯诺的著作多少染着一点左翼的惊喜,而没有更多涉及泰山压顶般的严重形势。但是,蒋介石对一支起义军斩尽杀绝的国家恐怖主义行为最后物极必反 — 12月爆发了最富戏剧性的西安事变。

  筷子里夹着香嫩无比的羊羔肉,窗外银白混沌的风景依然静默。斯诺和红军都走了,只有堡子一如旧日在雪中矗立。它就像微渺的百姓一样,忍住命运轮番的折磨,维持自己一脉的存活。

4

  三番五次道别之后,我们的达依热驶离了预旺。最后上下那道深壑时我们下了车,顺着雪路一阵跑到沟底。后来我才知道它就是史上著名的苦水,如今地图上写为“折死沟”,老百姓叫它“黑风沟”。总之是王法的边缘,俗世的绝地;所以回民先寻到这里安家,红军又找到这儿扎寨。

  开车的灶儿沉默了,陪同我的阿訇弟也不再言语。我们在晃闪的遐思中,顺着白亮的大道,翻越着大郎顶,对准了下马关。

  — 这条路,曾经是他快乐纵马的故道。“我要回预旺堡时,徐海东借给我一匹宁夏好马。我在草原中一个大碉堡附近同15军团分手。这条道路50多里,经过平原,一路平坦。”译文在这里至少是不精致的 — 所谓草原中的大碉堡,其实是著名的灵州古道上的烽燧。这些古老的烽火台一座座遥遥相望,陪伴着我们的达依热,体会着道路的几层含意。

  车过大郎顶以后,眼前白茫茫的无限雪原,就是斯诺所说的大草原。那里串连着一座座古城:下马关﹑韦州直至丝绸之路的重镇灵州。此刻烽燧和堡寨都被白雪半遮,它们笔直排向正北,勾引着人心的惆怅。

  我梳理不清自己对斯诺的感受。在大时代,不仅会出现伟大的行为,也会出现伟大的言论。早就听说过对斯诺的批评指摘,说他对农民和农村的了解,不如韩丁的《翻身》。现在看来这样的挑剔毫无必要 — 难道非要一个美国人了解杨家堡子是嘎德林耶的﹑看家地主的土地属于哲合忍耶,才能对他首肯吗﹖关键在于他的声音4使石破天惊,关键在于他为人的革命权,实行了响亮的辩护。

  越野的达依热滑过雪路,飞一样向着下马关疾驶。我向北,他往南,那一天斯诺勒不住口硬的骏马,一蹦子跑回了预旺。雪晴了,一直到地平线的景物都从白幕中浮现。我们和他擦肩交臂,错过了两个时代。

  我想起一件事,忙拍拍驾驶员灶儿。

  “不要等公家,你们自己把那堡子好好收拾一下,照样恢复一个列宁室。把能找得见的文物都摆上。把那一段历史的解数,连图带表,给它挖一个又真实又清楚。记着:下一步马上先去……”我仔细地嘱咐着灶儿,幻想指导他在杨家堡子搞出一个超过延安的小展览馆。

  “怕的是亲房们都是回民,对展览斯诺没兴趣。”灶儿说。

  “那你就把这段话抄上,看他们还没兴趣。”我说的是《西行漫记》里记录的,斯诺对红15军团回民教导团一个穆斯林红军的采访。问答都非常精彩,值得大书于灶儿办的博物馆墙上:

  — 如果革命干涉到你们的宗教呢﹖

  — 不,红军不干涉伊斯兰教礼拜。

  闲谈之间,达依热驶过了下马关镇。一些穿红缎子袄﹑戴白盖头的回民媳妇,倚在砖门楼上朝我们瞭望。斯诺就是在这里采访了15军团的回民兵士,然后骑马跑回预旺的。车子再掠过两座烽火台,前方的雪原上,便影绰地现出了韦州的烟树。

  他使那个时代,响起过同情和公正的声音。虽然仅仅是一个声音和一本书,但却获得了天下的倾听,因此也压倒了围剿者可笑的诅咒。

  然而天下或许没有留意倾听他的另一些话;他曾善意地暴露,清醒地怀疑。他委婉但坚决地表现了自己的原则,他为潜在的弱者,预先地表达了关注。

  天尽头的雪地中现出一座尖塔。仿佛灶儿说,那是韦州的宝塔,但我心不在焉没有答言。读埃德加•斯诺的书像读很多好书一样,还是要到现场,对照景物,句句体味。

  初读他大概还是当中学生的时候,后来就和众人一样把他当了口头禅。现在看来以前不过是翻阅而已,没有将心比心。在与西海固广袤大地结下了不解之缘以后,在走遍了左右的山川庄户最后结识了预旺的弟兄以后,我读出了《红星照耀中国》的滋味分寸。

  前方路面黑了,柏油路上的雪已经化净。雪停了,接着又将是冬春的连旱。韦州的庄稼地没有接上多少落雪,视野里已是一望黄黄。就像空中响过了 — 那同情与公正的雷声一样,从这一刻起,土壤和庄稼,世界和人心,又开始了干渴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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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两篇游记散文载于张承志:《谁是胜者》,现代出版社2003。前者写于2002年4月,后者写于200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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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RC 更新时间:2013-05-02 关键字:张承志  游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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