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工余创作长篇纪实文学《从国民党60军到共产党50军》（解放军出版社2004年1月出版），我先后采访了200余人，多数是国民党起义官兵。说起国民党军队内部残酷的阶级压迫，几乎没有不痛骂国民党的。

    成都军区五世同堂干休所师职离休干部、云南省姚安籍的林家保，就是其中的一位。1942年，未满14岁的林家保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1946年5月30日，林家保所在的国民党第184师由潘朔端师长率领在辽宁海城举行了战场起义。经历了一个曲折过程后，起义部队于1947年初在北满根据地开展了以"控诉旧社会、控诉旧军队"为核心内容的政治整训。

    政治整训的诉苦运动是一步一步展开的：

    第一步是"倒苦水"。国民党士兵绝大多数都是被强抓来的贫苦农民，都有一肚子的苦水。登台诉苦的人没有不哭的，先是哭得呜呜咽咽泣不成声，随即传染了台下的听众，待抽抽嗒嗒的哭泣声连成一片时，有人便忍不住失声痛哭。当台上台下的人哭得天昏地暗的时候，会场上喊起了口号："反对剥削，反对压迫！""彻底摧毁黑暗的封建军阀统治！""向万恶的旧社会、旧军队讨还血债！""坚决跟着共产党革命到底！"口号一喊，泪水就干了，悲与愤的转化在一瞬间完成。

    第二步是"算细账"，结合驻地附近的土地改革运动先算"剥削账"，再算"政治账"，并从中认识到，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劳苦大众只要团结起来，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制度没有推不翻的！

    第三步是"挖苦根"：云南家乡的地主剥削人，东北的老财也剥削人，万恶的剥削制度就是劳动人民的"苦根"！

    伴随诉苦运动进入高潮，起义部队发展了第一批秘密的中共党员，林家保是其中一位。

    那是一个林家保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日子。往日，指导员曹一民找人谈话，多是拉家常，讲革命道理，启发士兵觉悟。他给起义官兵的印象是读书多，见识广，思想深刻。其实，这位印刷工人出身的老八路文化程度并不高，只不过他宣传的革命道理，给了那些深受奴化教育的起义官兵以耳目一新没齿难忘的人生启迪。这一回，曹一民没有多谈，他先提问："经过诉苦教育，你有什么感想？"

    "决心革命到底，就是潘朔端不革命了，我也决不动摇！"一米七五的云南汉子给了指导员一个痛痛快快的回答。

    林家保为人，说到做到，不放空炮，曹一民是了解的，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将谈话引入正题："你想不想加入中国共产党？"话一吐口，曹一民便全神贯注地期待着在林家保脸上能流露出若干年前自己曾有过的那种发自肺腑的欣喜。

    不料，林家保很不以为然地告诉曹一民："我早入党了！"

    曹一民一惊，难道他是地下党员？于是，急忙追问："你啥时入党的？"

    "我起义参加八路不就是共产党了嘛？"林家保由国民党军队的情况推论，给共产党扛枪自然也就是共产党员了。

    恍然大悟的曹一民望着自信不疑的林家保，"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不对，不对！八路是八路，共产党是共产党，不能混为一谈。八路军是共产党领导的人民军队，参加八路军的人不一定是共产党员。只有那些革命坚决，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先进分子，才有资格成为共产党党员。"

    轮到林家保恍然大悟了："怎么当个共产党还有这么大的学问呀！"

    是学问就得学！曹一民给林家保开了党课的"小灶"。加了"餐"的林家保，思想觉悟又上了一个台阶。

    几天后，上级机关的组织科科长卢华和一位女同志蔡娥，代表上级党组织来通讯连考察林家保，并找其谈话。

    整整两个晚上，卢华和蔡娥了解了林家保的身世，也提了不少问题考察他的思想觉悟和政治态度。有个颇有趣味的问题老人至今没忘：一位战士兜里装着一枚铜板，作战时，一块弹片飞过来被铜板挡住，战士没有受伤。你说，是不是因为他命大？

    这是考察党员发展对象思想是否觉悟了的一个很艺术的提问。当时，林家保的脑子转了好几个圈：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算"命"、讲"命"、认"命"，按从前的说法，这无疑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可自从学了社会发展史后，虽说还不很懂，但多少知道点"破除迷信"的唯物主义道理。

    想到这，犹豫了好一阵子的林家保才吞吞吐吐地回答："好像不是命大吧？是偶然碰巧，这个战士才捡了一条命。"

    林家保的回答得了满分，但他还是担心了好几天：要是回答错了，这无产阶级先进分子岂不就当不成了？

    1947年2月13日，上级党委批准林家保加入中国共产党，候补期半年。

    种子的种皮，通常在种子吸水膨胀后被撑破，此后，氧气大量进入，种皮内的胚，才能萌发新的生命。

    当年的中国共产党人运用诉苦运动，启开了起义官兵泪腺上的闸门，让泪水浇胀了埋在他们心底仇恨的种子，再撑破那长期愚弄劳动人民的宿命论"种皮"。人格的觉醒，人权的启蒙，就像胚的萌发需要吸进大量氧气一样，推动着共产党昔日战场上的对手，贪婪地吸吮着往日不屑一顾的"共匪"提供的精神营养。

    不到两年，林家保就被培养成为解放军的营教导员，同数百名海城起义官兵一起被派往吉林九台，滚动改造1948年10月在长春起义的国民党第60军。

 

 林家保1952年在朝鲜留影

    又过了两年，由长春起义部队成建制改编的解放军第50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参加抗美援朝。时任志愿军第50军第149师445团1营教导员的林家保于第三次战役的高阳追击战中，率部与友邻第446团2营相配合，创造了两个步兵营用炸药包、爆破筒和手榴弹全歼英军"皇家重坦克营"（即英军第29旅皇家来复枪第57团一部和英军第8骑兵团直属中队）空前辉煌的战绩。是役，共炸毁敌坦克和装甲车27辆、汽车3辆，缴获坦克4辆、装甲车3辆、汽车18辆、榴弹炮2门，毙、伤敌200余人，俘敌少校营长以下227人，获得了彭德怀司令员的通令嘉奖。

    2011年9月30日《中国税务报》刊登